Chapter 4

 

——『或许命运的签，只让我们遇见。』

 

最后的上色阶段即将完成，现在只剩下了对细节的修改和细化，叶修也不用一直坐着不动，没事干就弹弹琴看看书什么的。

闲来无事，叶修一步三晃到黄少天书包边，恰好看到他的书本露出一角，正想帮他收进去，却发现那是黄少天的速写本。

“速写本给看吗？”

叶修随便地一问，正沉浸在配色研究中的黄少天也没细想，随便地一答：“看吧看吧。”

叶修得到允许，便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，里面基本都是黄少天信手画的日常涂鸦，有静物，也有风景，还有植物和水果，甚至有文具、食堂的餐盘、小黄鸭玩具，以及不知道是什么路人的速写……

直到他看见了一只手。

叶修看到这手就下意识地觉得眼熟，接着反应过来，这不是自己的手吗？为了确认，他还特地伸手比划了一下——果然是他的。

然后本子就被黄少天劈手夺了回去，神情紧张地抱在怀里：“别看了别看了！”

“这么心虚干吗？”叶修好笑地看着黄少天：“想画我的手就直说啊，真人天天在呢。”

“谁想画你的手啊少自恋了！”黄少天很没底气地反喷回去，过了几分钟，又忍不住鬼头鬼脑地凑了过来：“老叶你说真的？”

“当然是真的。”叶修指了指速写本：“不过我要报酬。”

“你！怎么那么抠门！画个手也要报酬！”黄少天悲愤。

“把我的手给我就行。”叶修趁黄少天不备从他手里一把抽走了速写本，飞快地翻到了那一页：“我拿走了啊。”

习惯了送别人画，黄少天倒不是特别在意：“新画的再给你不行吗？”

叶修小心地撕下那幅画收好，笑着说：“脑补的比较珍贵。”

“你滚！”黄少天不安地觉得自己被叶修抓住了把柄：“好歹给点回礼啊！”

“你看我像是那种不准备回礼的人吗？”

“像，特别像！”黄少天肯定地说完，伸手：“回礼在哪？”

叶修对着黄少天的手心拍了一巴掌，转身径直走到钢琴前面，坐了下来：“给你弹首曲子。”

“尼玛啊你天天都在弹好吗这也算礼物？！”

黄少天槽吐到一半叶修已经开始弹了，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语硬生生憋了回去。

与前几天的随手弹不同，这次的叶修显得格外认真，他前倾着身体，双手在琴键上优雅地翻覆，旋律从他的指尖下流淌而出，时快时慢的指法富有节奏，动作神态像极了音乐会上的指挥家。

黄少天明白了，如果说前几天的叶修弹琴就像他平时画涂鸦，那么现在的叶修就是他沉下心来填充上色的状态了。

这首乐曲细细听来也与之前的各种名曲风格差异很大，缺乏雅致的古典美，前期是活泼轻快的，高音繁多而灵动，听上去只觉低落的心情止不住地跟随旋律变得高昂愉悦，时而又会放慢节奏，转向温馨甜美，令人忘忧。

不知道为什么，心底的直觉告诉黄少天，这应该是叶修自己写的曲，因为他能感觉到叶修在这首曲里倾注的感情，以及个人风格的印记。

黄少天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花海，天空幽蓝，花香浮动，漫天白云从头顶席卷而来，直到叶修结束了这首曲子，他都没能回神。

“怎么样？”

“太好听了！叫什么名字？”黄少天毫不吝啬地赞叹。

“还没想好。”叶修随手又弹了几个音，问道：“你说说看？”

果然是叶修自己作的曲，黄少天没有急着去夸叶修，而是想了好一会儿，才不太确定地说道：“我不太懂音乐，不过刚才在听这首曲子的时候让我想到了梵高的向日葵。”

天才笔下被束缚在瓶中的向日葵，色彩明艳，永远焕发着勃勃生机。

叶修却对这个想法挺认可，他挑了挑眉，点头道：“不错，向日葵，挺适合你啊。”

“什么叫适合我？”黄少天不明所以。

“因为这首曲子就是写给你的。”叶修轻描淡写地说完，起身回头笑看了黄少天一眼：“说好的回礼。”

黄少天脑海里还回响着刚才那首曲子，听清了叶修的话，顿时像个石膏像似的僵在了原地。

叶修，亲手写给他的曲子？

“听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很吵？合适吧？”叶修轻松地说着，而黄少天甚至没有回应他的调侃。

半天没等来黄少天的反应，叶修忍不住笑了：“你这是被吓傻了还是被我作的曲美到无语哽咽了？”

“你……”黄少天揉了揉发烫的脸，怒瞪了叶修一眼：“就不能让我多感动一会儿？”说完这句黄少天就连推带搡地把叶修按在了琴凳上：“快快快再弹一遍刚才没听清！”

叶修却只递给了黄少天一张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邹巴巴的乐谱纸：“自己看去。”

“卧槽，欺负我不识谱啊！”黄少天恼羞成怒地叫着，手上却乖乖接了过来。

“怎么样，回礼够意思吗？”

黄少天低头研究着五线谱没去看叶修，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：“勉强算你够吧。”

鬓角处传来温热又柔软的触感，像是指腹温柔地抚过，黄少天茫然地抬起头，却意外地发现叶修的手正停留在自己侧脸上。

撞上叶修专注又认真的眼神，黄少天脑子一热，下意识地往后一撤，足足蹦了两米远：“你你你干吗？”

“你颜料糊脸上了。”叶修收回手，理所当然地看着他：“帮你擦掉而已，那么大反应至于吗？”

“我不好意思不行吗！”黄少天情急之下慌不择言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，以光速转移话题：“那什么，说好的画手呢，你赶紧坐好让我画！”

还好叶修没再说什么，让黄少天如愿以偿地画了他的手，画完后叶修看着黄少天对着完成画感叹不已，很是无语：“有那么好看吗？真人在这你不看。”

“你懂什么，再完美的人总会老去，定格的画才是永恒的。”黄少天不理他。

“说得好，那不如把这张也给我？”

“死都别想， 你记不记得我现在画的这幅水彩也是要给你的？这买卖做得太亏了好吗！”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黄少天也算是看透叶修的无耻了。

“怎么就亏了，又没让你把人给我。”

然后叶修愉快地看到黄少天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。

“无耻啊！滚滚滚！”

 

黄少天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越来越不对劲了，以至于后来那几天见到叶修他都格外尴尬，叶修倒是坦然自若，不知道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还是什么，有两天甚至提前和他说了一声，没有过来。

想起这段日子叶修总是来得断断续续，也很少准时，所以在叶修出现的第三天，黄少天开口问他要手机号，结果叶修居然淡定地说他不用手机，黄少天自然又是腹诽了好一会儿，骂叶修是个老古董，又说他装神秘，整天到晚来无影去无踪。

到了期中结课的时候，黄少天为了备考三天没去琴房。今天早上的考试他提前交了卷，虽然今天是个阴天，但是黄少天心情却很好，他正哼着歌往教室外走，想着和叶修几天没见，下午终于可以过去画画了，结果却被路过的人一把拽住了书包。

黄少天吓了一跳，回头看身后，只见一个秃头老男人打量了他两眼，眯着眼睛笑了：“果然是你小子，这回被我抓住了吧？看你往哪跑？！”

尖细的声音一下勾起了黄少天的痛苦回忆，这不就是上次撞到他涂鸦非要带人抓他的那老师吗？

男人不由分说地拽着黄少天就往办公室走，黄少天有心想挣脱跑掉但是又怕背个更严重的处分，只好就这么被拽着走了一路。

正当黄少天在心里问候这男人全家时，走廊上迎面走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，男人立刻停住脚步，恭敬地打了个招呼：“校长好。”

“怎么回事？抓到作弊的学生了？”校长的表情很严肃。

“没有没有，这是我上次在后山遇到的一个学生，这小子在墙上涂鸦，被我抓个正着，结果让他给跑了，这次正好遇到了，就……校长放心，我一定好好教育他。”

“涂鸦？”校长有些茫然，显然不明白怎么话题就从考试变成涂鸦了。

“校长好。”黄少天挣开男人的手，乖巧地打了个招呼，表情很是委屈：“校长，我只是觉得那里风景不错，所以在墙上画了一幅小小的画来应景，结果就被他又追又打的，现在大学教育不都讲究学术自由吗？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接受处分啊，校长！”

“你……”男人气个半死，黄少天哪里是涂了小小一幅，整个图足足有电视那么大好么！

“哦，原来是在林地那儿画画，没事，画吧。”校长和蔼地笑着，拍了拍黄少天的肩：“年轻人有创作的才能和精神，这很好。”

男人刚想说点什么，校长又道：“小陈，后山不是教学重地，涂鸦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，况且他又不是第一个在那儿画画的学生，你说他两句就行，其他的别管了。”

“咦？居然还有人在后山画过画？我之前在那儿转了一圈都没见到啊？”黄少天诧异道。

“哦，大概因为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。”校长露出怀念的神情，笑呵呵地说着：“估计现在是被草丛遮住了吧……那位学生也是G大的一个传奇人物啊。”

 

摆脱了老师的唠叨后，黄少天第一反应是溜到后山去看看，不仅是好奇哪个人抢走了他的第一，还有别的什么在冥冥中吸引着黄少天，让他非去一趟不可。

后山是G大的实验基地，有一大片凹陷的圆形盆地，学校在那儿垒了一圈白墙，中间的部分留给学生老师种植物用，四周则长满了齐人高的杂草。

黄少天翻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他抢眼的大作，虽然只是一幅线条色彩都很简单的风景画，还是让他很自豪。

以自己画的那幅涂鸦为起点，黄少天慢慢地沿着墙边走了一圈，把那些被长草遮住的地方一一拨开细看，直转了大半个圆圈，却什么也没看到。

“校长该不会是年纪大了记错了吧？”黄少天抹了抹头上的汗，自言自语道：“在后山画涂鸦这么有创意的事除了我还有谁能想得出来吗……”

……不对，还真有。叶修八成也会这么干。

这货看上去就是那种不把校规放在眼里的学生啊，黄少天一边脑补着叶修被主任骂的样子一边嘿嘿偷笑，接着他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，因为在指尖刚刚拨动的一丛绿草里，一抹明黄色一晃而过。

黄少天一惊，连忙上前两步把周围的草拨到两边压了下去，只见泛黄的墙皮上赫然露出了一张色彩明丽的涂鸦——画的是一束向日葵。

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奇妙感，黄少天伸出手去，细细抚摸着上面的颜料和笔触，这涂鸦显然是有些年月了，花盘的金黄和叶片的翠绿已经变淡，却在这面墙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。

这个人为什么画了向日葵？

黄少天入神地看了许久，联想到叶修送给他的那首曲子，忍不住微笑起来，他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又扫视了一遍整张画，然后视线缓缓锁定在了右下角的字母“Y”上。

这应该是作者的署名？

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母，却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，黄少天微微一怔，脑海里突然不受控制地掠过无数关于叶修的画面，嘴角扬起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，而后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
怎么回事？刚才校长不是说了这是一幅很多年前的涂鸦吗？难道是叶修前几天跑到这里补了一个“Y”上去？

不，以黄少天对叶修的了解，他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——除非这幅画就是出自他的手笔。

黄少天来不及细想就飞快地蹲下身去，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那个字母。

写字用的颜料明显和这幅画是一体，有着微微褪色的痕迹。而字母的走笔方式黄少天绝不会认错，和叶修送他的乐谱上的签名一模一样，叶修名字的开头字母，Y。

仿佛有一道闪电当头劈下，黄少天的后背猛然掠过一阵可怕的寒意，手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

他忽然想起，想起他和叶修第一次见面时叶修问他的时间，想起叶修老式的穿着，想起了叶修在雨天没有被淋湿的衣服，想起叶修永远比他更晚地离开，想起从来没有在那间琴房以外的地方见过叶修，想起叶修突如其来的现身，如果不是今天这个意外，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细想这些事，然后把它们串成一条完整的线索。

叶修到底是谁？

漫天乌云像是感应到了黄少天的心乱如麻，天空渐渐飘起细密的雨滴，终于汇聚成一场倾盆大雨。

 

校长室的门没被敲响就被人一把推开冲了进来，来人浑身湿透的模样吓得校长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打落。

“校长打扰了！我想问问后山那幅画是谁画的！”黄少天这时根本顾不上形象，径直冲到桌前，焦急地问道。

校长茫然了好一会儿，才回神道：“嗯？你说那个，就是G大以前的一个学生画的……”

“那他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？”

“嗯，时间太久了，有点记不清……不过他当时很出名，应该有不少校友都记得。”

“他……”黄少天急得不知道从哪儿问起：“那您当时在学校吗？能给我讲讲他的事吗？”

“可以是可以，不过这和你慌慌张张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吗？”校长已经恢复了镇定，亲切地看着黄少天。

“呃，我现在有点搞不清楚状况，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说……”黄少天颓然地坐下：“对不起。”

“没关系，你好好想想。”校长温和地笑了笑，眯着眼回忆了好一阵子，才慢慢说道：“那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，那会儿我还只是G大一个系的主任，建筑系有一个男生，怎么说呢，很有个性，大家很少见到他上课，却都很注意他的动向。”

校长抿了口茶，继续道：“他的家境在当时很出名，父亲母亲都是国家级工程师，但是他却偏偏不喜欢这些，大学时候整天逃课去弹琴，我听学生说他琴画精通，很有才，但是却从来不认真学习专业课……我记得他最喜欢音乐，似乎每天都在练琴，也因此和家里人有很大的分歧，当初是迫于压力才读了这个专业。”

黄少天安静地听着，没有发表任何评论，内心深处却无法抑制地泛起滔天巨浪。

这个人是谁？还能是谁？

“他画画不错，也会作曲，学校图书馆至今都保留着他的画作和乐谱……涂鸦这事也是他的手笔。”校长说到这里，面带笑意：“在他毕业的那年夏天，忽然跑去后山的基地在墙上画幅涂鸦，那时候新墙刚刚上完漆，他的举动引起轩然大波，校领导气得抓住他要批斗，他却理直气壮地说，自己是为了给学校增添色彩，顺便鼓励后来的学弟学妹敢于创新，有趣的是当时学生会还带头支持他……哈哈，现在一想，这小子可真是个人才。”

黄少天几乎可以断定，叶修之所以会在后山画涂鸦，是在遇到了他之后才有的想法，可是，叶修又怎么会遇到他呢？

想到了一个可能性，黄少天犹豫片刻，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：“校长，我想问一下，那个学生没有出什么事吧？”

难道他遇见的其实是叶修的鬼魂？

“嗯，你指什么事？除了被记过两次之外，其他的就没什么了。”

“他……”黄少天一咬牙，脱口而出道：“他还活着吗？”

“这个啊，他当时是好好的毕业了，不过我也有十多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，依我看他现在肯定过得很精彩。”

听到校长这么说，黄少天总算是松了口气，同时也更加迷惘了。

“哎哟，这么一说，我算了一下，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……时间过得真快啊。”校长感叹不已：“你也知道，那个年代的人都还很保守刻板，他能公然做出这样的事，也算是惊世骇俗了。”

二十年。

他和叶修居然整整隔了二十年的时间。

校长说完许久，才发现黄少天像失了魂一样呆呆地坐着，整个人完全没有了神采，手指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微微发白。

黄少天抬起头来，眼神空落而没有焦点，只听他喃喃问道：“他叫叶修，对吗？”

而他的心中，早已有了答案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Chapter 5

 

——『只让我们相恋，这一季的秋天。』

 

连续几天都只睡了短短几个小时，黄少天通常都靠坐在琴房门边的墙上，也就是那架钢琴的对面，他总是竭尽全力硬撑着眼皮，生怕错过叶修到来的瞬间，直到再也支撑不住，才沉沉睡去。

 

那天离开校长室，黄少天连伞都没有撑，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瓢泼大雨里。

他一点也不想去见叶修，除了名字、画画、钢琴，叶修从来没有向他透露过关于自己的事，所以在知道这一切后他才会如此震惊无措。

他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迫切地希望见到叶修，他想问问叶修究竟是怎么回事，为什么他会遇见二十年前的叶修？叶修又为什么会来到二十年后？

他们本不该遇见，就像他此刻不该走到这幢楼前。黄少天的内心挣扎许久，终究还是抬起头来，注视着三楼的琴房窗户。

那儿没有灯光亮着，叶修没有来。不仅如此，整幢楼都漆黑一片，静寂无声。

黄少天忽然记起，前几天学校刚刚下了书面通知，这幢楼马上就要拆了。

而这个地方是他和叶修唯一的联系。如果这幢楼消失了，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叶修了？

一阵冲动驱使着黄少天跑上楼去，他冲进空无一人的琴房，在黑暗里拼命大喊着叶修的名字，好像这样就能把叶修召唤出来。

一直喊到嗓子嘶哑，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，黄少天又怔怔地站了许久，缓缓后退两步，靠着墙滑到了地上。

他没有开灯，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叶修，从白天等到晚上，从午夜等到清晨，叶修始终没有来。

黄少天以为这只是个意外，但是心底却隐隐传来一种不安的预兆。

第二天，叶修依然没有来。

第三天，第四天，第五天……一周过去了，他的预兆变成了现实，叶修居然真的就这样消失了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，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。

黄少天忽然有些后悔，如果他早就知道叶修来自过去的时间，如果他早就知道和叶修会有分别的那一天，那他就会更加珍惜这时来之不易的每一秒；如果知道上一次见面就是两人的永别，那他早就应该把那幅画送给叶修，或者让叶修再弹一遍那首曲子，和叶修说更多的话，多问问叶修关于他的过去，因为他全都不了解，还有——

黄少天的思绪戛然而止，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，回荡在静悄悄的琴房里。

还有什么？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更重要的事？

那是他从看到叶修的第一眼起就决定的事，只是他之前没能发现罢了。

直到叶修离开，时时刻刻都充斥在黄少天脑海里的笑容与话语，每一个曾让他心动的细节，才变得无比明晰，就连承认这份感情也变得毫不费力。

他喜欢叶修。

而叶修已经不在了，黄少天怅然若失地想着，现在的他，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和叶修表白了。

 

深夜，终于陷入深层睡眠的黄少天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钢琴声惊动了意识，而极度的困倦甚至让他无法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，直到琴声停下，迎着窗外洒落的月光，黄少天的视线里似乎出现了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。

黄少天是被一个梦境突然惊醒的，他梦到深更半夜叶修出现在琴房，却又突然消失，他大叫着叶修的名字坐起身来，却被人一把拽了回去。

“喊什么喊，就在这呢。”

黄少天猛地回过头，在昏暗的天色里，看清了身后近在咫尺的人，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，确是叶修无疑。

黄少天眨眨眼，几秒后又眨了眨眼，确定这不是做梦，立刻扑到叶修身上揪住了他的领子，咬牙切齿道：“我靠老叶你个混蛋你终于出现了！”

“我去，你这个画风也转得太快了点？”

“不然你想怎样？！我没揍你一顿都是轻的好吗！”

叶修望着黄少天，轻轻叹了口气：“所以你都知道了？”

“废话，我要是还不知道你打算骗我多久？你快点给我交代清楚，不然我今天和你没完！”黄少天气势汹汹地嚷嚷。

“好好好。”叶修点头答应，然后伸手就将黄少天拉进了怀里。

黄少天当场懵住，一瞬间气焰全无，完全是茫然失措的。

“所以你完全忘记你昨晚和我表白的事了是吧？”叶修在他耳边懒洋洋地说道。

“……少骗人了，我哪有？”黄少天刚睡醒的确不记得有这事，自然嘴硬不肯承认。

“那就当你没有，是我先说的。”

“你什么时候说了？”黄少天很诧异，自己难道听漏了哪句话？

“我不是都抱你了吗？”叶修也很诧异。

“那也算表白？！”

“不算吗？好吧，我喜欢你。”叶修把那四个字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随随便便，怎么听都像是在敷衍。

“叶修你……敢不敢靠点谱？”居然在表白这么重大的时刻都这么随便，黄少天现在只想奋力挣开怀抱去揍叶修一拳，没想到却被叶修搂得更紧了。

这次黄少天倒是没有再反抗，犹豫了一会儿，他也回臂拥住了叶修，这些天里他一直担心再也见不到叶修，现在离叶修如此之近，让黄少天觉得无比踏实。

两人都沉浸在对彼此的思念中，一时之间无人说话，整个琴房静谧无声。

“上个月，我在这里找到了一张乐谱。”叶修一开口，黄少天顿时像提线木偶一样僵住了。

“那天我正在这间琴房练琴，可能是动作幅度太大，突然有一张乐谱从钢琴里面掉了出来，落在我的脚边，曲名叫Secret……我按照乐谱上说的把那首曲子用最快手速弹了一遍……然后就遇到了你。”叶修复述着自己的回忆，直到今天，他依然感觉这一切充满不可思议：“我也是G大的学生，但是我所在的世界，时间是二十年前，在二十年后我甚至走不出这间琴房，如果不是你那天碰巧进来的话，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遇见。”

而叶修却不知道，正是他弹出的琴声，吸引了黄少天。如果没有那一段琴声，黄少天可能永远也不会走进这间琴房。

“前几天临近毕业，父母想让我出国，我坚决不愿意去，所以他们一直把我关在家里……直到我半夜跑了出来，我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去见你，谁知道你居然真的在。”叶修忍不住轻叹了一声。

黄少天立刻猜到了叶修这次回来找他的目的，叶修是真的要离开了。

“就算你不出国，你总得毕业吧？而且……”黄少天慢慢地环视着这间琴房：“这幢楼下周就要拆了。”

叶修有些讶异：“这么快？”

“是啊，我之前就说过，这里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消失……所以，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你的话，就什么事也没有了？”

黄少天低声说着，语气逐渐变得激烈起来：“那样的话，你想来就来，想走就走，你弹你的琴我画我的画，你的出现或者离开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？”

一阵长久的沉默，叶修缓缓松开了手，直视着情绪混乱的黄少天：“你真的这么想？”

黄少天想回答“是”，但是回想起和叶修相识的这段时光，一股强烈的不舍突然狠狠攫住他的心脏，胸口发闷的钝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而叶修就这么神色平静地注视着他，那向来犀利的眼神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悲伤，黄少天从不曾在叶修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，他看不透，却也能想象到叶修的痛苦与纠结，叶修与蒙在鼓里的他不同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横亘在两人之中不可改变的时间，以及最终的结局。

甚至这一切的开始，都是因为他主动去邀请叶修完成那幅画，叶修完全可以不同意，也可以不再出现，不用回来和黄少天解释这一切，但他还是来了。

黄少天认输般移开目光，慢慢咬紧了牙关：“叶修，你他妈真是个混蛋。”

不等叶修回话，黄少天忽然凑上去吻住了叶修的嘴唇，他的手指紧紧拽着叶修的前襟，毫无章法的吻充满了发泄的意味。

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，而这个吻的味道是那么的苦涩，刺得黄少天眼眶发热，胸口疼痛，险些就要流下来泪来。

黄少天主动断掉了这个短暂的吻，站起身来：“那幅画我画好了，你拿走吧，早知道这样当初应该多送你几幅画留个纪念，或者逼你多写两首曲子。”

“少天。”叶修开口想打断黄少天的话，却没能成功。

“哦，还有你画在后山的向日葵涂鸦我也看到了，谢啦！对了，今天我就不送你了，你——”

“少天。”叶修起身想阻止转身离去的黄少天：“我不能留下，但我一定会想办法回来。”

“你不用说了，我都知道。”黄少天回过头，脸上全然没有了悲伤，反而满是释然的笑容：“能再见也好，不再见也罢，毕竟能遇见你就是个奇迹。”

叶修很喜欢黄少天笑起来的样子，明朗得像是盛夏的阳光，他从来没有想过，会有被这个笑容刺痛的一天。

既然黄少天知道了一切，叶修也明白黄少天的想法，他之前也这么认为，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道别，这样日后少一点回忆，彼此都会减轻不少痛苦。

但是，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？

没错，面对黄少天的邀请，叶修当时可以选择拒绝，但是他没有，因为他同样也被黄少天吸引了。

他看见黄少天书包里掉出来的画，色彩明媚，线条漂亮，不仅是黄少天的天赋与灵气让叶修惊叹，还有那些画里所透露出的内心与性格——乐观，开朗，积极，热情，热爱着绘画，热爱着这个世界。 

听到黄少天说起时间，叶修就猜到自己穿越到了未来，离不开这间琴房更是证实了他的想法。

选择陪黄少天完成这幅画的初衷，不仅是因为觉得黄少天有趣，也因为他觉得来一场时间的旅行很不错。

他并没有想到，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黄少天。

叶修同样为此感到混乱和麻烦，他察觉了黄少天细微的变化，他试着和黄少天保持距离，试着不去见黄少天，并且选择不表明自己的心意，因为叶修知道他和黄少天的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，他即将毕业，分离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来，比起自己，他更不想让黄少天为这此痛苦。

叶修也想过可以在二十年后再去找黄少天，但是他不知道两人是否在一个时空，不知道二十年后G大会不会真的有黄少天这个人，两人的相遇会不会因为中间的一个意外而改变，如果黄少天没有走进那间琴房，他们会不会没有遇见，又或者他找到了黄少天，两人相差二十岁，也许黄少天根本不认识他。他甚至不知道，二十年后，自己是不是还健康地活着，因为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，谁也不能保证未来的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展开。

叶修想得很明白，但是，这场相遇已经令人难以置信，感情这种事一旦沦陷又有谁能够自控？

他再克制自己，也总是下意识地想去接近黄少天、触碰黄少天、回应黄少天，所以他冒着可能被处分的危险去后山画了那幅涂鸦，从黄少天的速写本上拿走了那幅画，只要坐在钢琴前，他满脑子都是出现黄少天开朗的笑容，关于黄少天的点点滴滴化作优美而雀跃的音符在叶修脑海里回荡，整整熬了三天两夜他才写出那首送给黄少天的曲子，为了练熟那首曲子叶修一弹就是五六个小时，乐谱在他身上放了两天，最终却被他轻松又随意地送了出去，而全然没有告诉黄少天其中的付出与心血。在黄少天画画的时候，叶修每天都认真地观察着黄少天的每一个动作与表情并且用心铭记，直到每晚摆在他书桌上的那张人物素描渐渐成型。

昨晚，叶修来到琴房，震惊地看着昏睡在地板上的黄少天。

“叶修，是你？”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，黄少天揉着眼睛，想让自己清醒过来：“真的是你？你终于出现了？不是我在做梦吧？”

“是我。”叶修简短地说道：“大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儿？”

“我在等你。”黄少天有气无力地说着，眼皮很快耷拉下来：“我有好多事要问你……”

“有什么事不能在白天说？”叶修坐到黄少天身边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：“困成这个样子，快睡吧你，有事明天说。”

“不行不行！必须现在说！”黄少天碎碎念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，叶修大概能听懂黄少天在骂他，他正在笑，一句表白突然毫无征兆地从黄少天嘴里蹦出。

——“叶修，我喜欢你。”

叶修微微一怔，黄少天没理他，兀自念叨着：“这两天我总是在想，再不告诉你是不是以后就没机会了，你说不见就不见，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就突然消失了……”

在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，黄少天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，安心地合上眼睛，就此沉入睡眠的梦境。

即使知道会错过，黄少天还是选择将这份感情说出口。

即使注定会分离，他们也永远不会后悔。

既然如此，又为何不去珍惜这最后的一分一秒？

 

身体涌起无法解释的冲动，叶修猛地伸手将黄少天拉近，黄少天像是感应到一般在同一时刻飞快地回过身来，他们比前一次更加急切而热烈地吻住彼此，就像是要把对方的气息与味道都深深地刻进生命里，把曾经和未来都失去的时光一一补回来。

衣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件件掉落在地，他们抓紧最后的一分一秒，尽情而又放肆地亲吻着，抚摸并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和温度。

在叶修贯穿自己身体的那一刻，黄少天痛得几乎昏厥，他的手指颤抖着落在身下的琴键上，按下一连串杂乱的音符，却被叶修温柔地握住。

在沦陷的意识里，黄少天似乎听见叶修笑了一声，说这是他听过最难听也最好听的曲子，他笑着回了一句滚蛋。

明亮又激荡的感情在皮肤交融的地方化作灼人的高温，他们的泪水、汗水、体液混杂在一起，喘息、呻吟与杂乱的钢琴声在琴房里响成一片。

叶修的动作并不粗暴，却在黄少天三番五次的主动里渐渐失去克制，沉浸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里，黄少天却奇异地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安心。

他们都能感觉到，在这一刻，这些痛楚、快感、温度是那么的真实，虽然隔着二十年的时间，但却提醒着他们的相遇、相爱同样是那么的深刻而真切。

 

分别的时刻终将到来，黄少天在琴房门前站了许久，目光转向窗外那漆黑不见的夜色。

呆呆地望了半晌后，黄少天的目光转回，定格在叶修身上。

“一定要回来。”

黄少天明知两人相见的机会渺茫，却还是将这句充满希冀的话语说得深情又郑重。

叶修笑了笑：“那还用你说？”

黄少天回给叶修一个笑容，终于转身离去，叶修安静地目送着黄少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，才转身走到钢琴前。

 

过了很久钢琴的旋律才渐渐响起，叶修并不知道，黄少天一直都站在走廊的尽头等待，直到曲终人散。

黄少天握紧拳头，他没有回到琴房去看叶修是否已经离开，而是转身朝着楼梯走去。

顶层五楼的走廊里，黄少天在第一扇门前停下，那间教室门上分明贴着封条，而黄少天手中却拿着一把崭新的钥匙。

他顺利地打开了门锁，走进满是灰尘的教室里，环顾了一圈，最终来到一号储物柜前，再次拿出一把钥匙。

叶修临走前送给他的钥匙都是崭新的，柜门上的锁却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生了锈。

储物柜在一片吱嘎的响动里缓缓开启，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肆意飞舞，黄少天看见里面摆放着一个画框，和一个牛皮纸袋，在拿出它们的时候，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着。

画框里镶嵌着他送给叶修的那幅水彩画，有了外壳保护，这幅画保存得相当完好，但依然能在上面找到时间的痕迹。

黄少天的手指抚过画纸上的叶修身影，他明明一小时前才将这幅画交到叶修手中，它却已在顷刻间变成了这副模样。

牛皮纸袋里则装着一张用黑色钢笔书写的漂亮乐谱，是叶修写给他的那首曲子，叶修在最上面给它命了名，用了黄少天名字的后两个字——少天。

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叶修弹的这首曲子，黄少天感觉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而后消弭，仿若灵魂已经跟随着琴声抽离了身体，渐次远去。

这就是他和叶修相遇并相爱过的一切见证了。

对了，还有后山那两幅涂鸦，不过这一切说出去又有谁相信呢？黄少天想着，手中牛皮纸袋滑落，忽然掉出一张薄薄的纸条。

黄少天连忙捡起，只见不仅上面的字迹退了色，连纸张也变得又黄又脆。

【少天：

这张乐谱才是完整版，等我回来弹给你听。对了，有空记得去学校画廊看看。

叶修】

就这样？！隔了整整二十年，再多写点能死是吗？

叶修的口气闲适得像是桌上的留言条，让黄少天很是不爽，他把那条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，只恨自己不会弹琴，这样说不定还能回到二十年前亲手揍叶修一顿。这么一想，似乎连分离的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。

 

黄少天依言去了学校的画廊，与其说是画廊，其实更像是展厅，这里常年展览着G大历届历届学生的作品，不仅有许多丰富多彩的画作，也有书法、手工、剪纸之类各式各样的创作。

迎着晨辉漫步到第37个立柱前，被晃得眼花缭乱的黄少天终于找到了叶修的画。

那是一张精致的人物素描，画面上有一个年轻男生站在画板前，左手端着调色盘，右手扬起画笔正要上色，微启的唇角带笑，整个人顾盼神飞灵气十足，由于是侧面角度，没有正脸特写，但是五官依然栩栩如生，感觉好像下一秒就会转过头来和你对话。

“不错，画得还挺帅的嘛。”黄少天很满意。

这原本是一张不可能存在的画，却这样真实地存在着。黄少天望着它，想到这二十年来在这幅画前驻足的每一个人，都会成为这一切的见证。

在画的右下角，黄少天意外地发现了几行字，连忙凑上去读。

 

『你的眼睛省略过

病树、颓墙 锈崩的铁栅

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

集合起星星、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

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 出发

 

于是人们相信了你

相信雨后的塔松

有千万颗小太阳悬挂

桑葚、钓鱼竿弯弯绷住河面

云儿缠住风筝的尾巴

无数被摇撼的记忆

抖落岁月的尘沙

以纯银一样的声音

和你的梦对话』

 

顺着这首诗继续往下看去，是挂在画框角落的一张信息牌，会对作者和作品做简单介绍。

只见上面写着——

 

『姓名：叶秋

   班级：建筑系95级

   类别：人物素描

   题目：《挚爱》 』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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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s. ①钢琴穿越的灵感来源：电影《不能说的秘密》。

②最后的诗节选自舒婷的《童话诗人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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嗯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这好像，是我，第一次，写的不是，HE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我觉得不算BE，是个OE吧，毕竟隔了二十年，一切皆有可能，说不定少天回过头就看到老叶了呢【

当时写这篇的时候，总觉得HE反而不能表达出最想表达的东西了。

在我心里叶黄就是一对，就算会被外界干扰因素到分离，但是明亮的感情也永远不会变质的CP。

……说了这么多，我还是顶锅盖跑吧（x